不形單不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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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約伯記寫照 1 要安慰不要教訓


約伯記寫照1

2008524上午5:58

       要安慰,不要教訓

 

 

       我曾經在病房裡給一件事情弄糊途了。究竟安慰和教訓有何分別?

       每天在病房裡都看到無數人前來探病,有人忙於替病人清潔,亦有人忙於招呼其他來到病床邊的親友。每一次我都會在沒有選擇權的情況下重複地聽到每一個病友由病發之前直到臥病床上的每一個細節。若然他們當中有人要我代寫一篇患病經過,我倒可以在二十分鐘之內把要點加上評語交給他們。

       某天晚上大約九時,媽媽剛好吃過滴注奶之後睡得甘甜,就像嬰孩飽腹後安靜地甜睡的樣子。我將奶瓶歸還給護士學生後便靜靜地坐在媽媽病床邊看著她入睡,在一片寧靜的環境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漸漸逼近;那時廣華醫院的腦外科病房還未重建,是開放式的大房。一切活動都不能隱藏。一對中年夫婦懷著怒氣走到一位老婆婆的病床邊,女的把帶來的日用品從手提袋裡拿出來,男的卻目露兇光地盯著婆婆。

「妳是誰人供養的…!」一把嚴厲的責罵聲由那男人口中而出:「 妳這把年紀還這樣的糊塗…!是我拿錢來養妳的…!」

        那男人一直沒有止住他的口,不停地責罵那位婆婆,他的怒氣引來了護士和其他還清醒的病人奇異目光。誰是誰非我不想過問,當時我只是想那男人不要吵醒我的母親。

        當那男人帶同怒氣離開病房後,很多護士和復康助理走到那婆婆床邊看看有沒有不妥當的情況。

        我相信那男人是關心婆婆的,若不然,便不會晚上九時也來病房看她,我亦相信那男人回家後也不會感到舒服,必定仍然怒氣不可歇。但為何會是這樣?為何怒氣在病床邊仍然不能平息?為何不可以把心中的不快和一向自認為正確的原則暫時在病床邊放下,讓老人家安靜一點,感受有親人在旁的溫暖。為何總是要在不適當的時刻去做不適當的事!變成是發洩自己情緒的途徑。

       曾經有人對我說:「在世界上不單止壞人才作壞事,有些時侯,就算是好人也同樣對身邊的人做出壞事來。」當時我弄不清楚這個道理是在那一個環境下正確。後來我再看到《約伯記》所記載他的三位朋友對他所作的安慰經過,我便明白了。

        我相信這三位朋友遠道而來不是要加添約伯心靈上的苦楚,只是希望能夠以自己在神面前認為是純全的領受來安慰約伯,當看見約伯那被朽壞了的身軀便全都放聲大哭,各自撕裂外衣,把塵土揚起落在自己身上。

        他們確實為了約伯而心裡愁苦,就正如我們本是懷抱主內關懷弟兄姊妹的心來到病床前探望身體軟弱的肢體一樣,但當我們踏進病房後,看到一個在我們印象中應該是討人喜愛的面容給病魔扭曲了的時候,我們頓時呆住了。我們的心被眼前的苦痛綑綁了,情緒被制肘,不能夠以平靜溫柔的心來安慰病者。我們闖不出眼前的哀愁。

        約伯的朋友很想為自己,也為約伯立時找出苦難的因由,好讓自己能夠給與約伯安慰。他們盡力在自己曾經驗證的生命中找出神公義的形象,找出神的喜惡與屬性。但他們越是要用言詞來辯證一切發生在約伯身上的事情,便越是給約伯帶來傷害,加添了愁煩。

        我們面對患難中的人,都會希望自己能夠為他減去一丁點兒哀愁。如果那人與自己的關係越密切,那份逼切之情便顯得強烈。

        當情況持續下去並沒有改善的跡象出現,那逼切的心便會漸漸冷淡下來。

        我曾經想過遠道而來的朋友倘若真的能夠以自己口中所說的話,心中所懷抱的熱誠使到約伯從塵土中站起來,他們的心必定喜出望外。他們定以眼前受安慰的約伯將榮耀歸與耶和華,必然會在自己的靈性生命中更加認定自己跟神的親密關係。

        但我們全都知道真正能夠安慰人的只得一位。

    神在自己的心中對每一個人都早有安排,就如《傳道書》所言:『生有時,死有時…… 萬事萬物都有定時!』一切往後的事情都只有父神才知道。但我們這些在泥塵中的人,卻偏愛在萬事萬物中強行加上一個答案,使到一切的事情都有跡可尋。

 

        有些時候,我會在病房內看見多位昏睡在病床上的病友而心生疑問!是否就讓他們在滿有疑問的日子中俏然離去,不追問!不探究!這些人已經知覺全消失,對他們所作的安慰又有何作用!知道有人在心中為了他們憂愁嗎?又會否知道有人在病床邊淌淚嗎?

        我曾經猜想一個景象,就是每一個離世的人都在審判者的面前回看一生的事情,由嬰孩開始每一個段落也不遺漏,甚至垂死前昏迷的日子也詳細回顧。

        有一位老婆婆細看到她由幼年到老年的日子,身旁都盡是要好的朋友,兒女,孫兒,好一個快樂而幸福的生命歷程。但當她看到自己中風後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那段日子,她發覺那個影像一片死寂,往日在她身旁的朋友,兒女,孫兒全都消失了,每天只是由護士為她清潔身體。

    於是婆婆便對審判者說:「 為何我在這段日子中沒有親人在身旁相伴,他們往那裡去了!」

    那審判者說:「妳真的想知道嗎?」

   老婆婆急切地回答:「是…請你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我…!」

    審判者說:「妳將目光看遠一點兒!」

       於是老婆婆便看遠一點兒,見到她的兒女站在病房遠處竊竊私語,在影像中老婆婆細心聆聽兒女們的說話:「媽媽…不行了!」

    大兒子說:「醫生怎樣說…!」

    女兒紅著淚眼說:「醫生說她不會再甦醒了,已經沒有了知覺,情況比起最初入院的時候差了很多,她腦中的瘀血沒有散去…若然做手術把血拿出來,媽媽會立時沒命…她不竟已經八十多歲了…!」

       女兒不斷的飲泣,內心極之難過,她站在遠處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母親。

    大兒子說:「 我們還是去吃點東西吧!妳在這兒看著她也不會有用的…來吧我們去吃晚飯!」

       那位婆婆在影像中看到這情境,便抬頭看著審判者一臉愁容說:   「我的兒女為何不多留一會兒在我床邊!為何要急於離去…他們是否不再關心我!在我健壯的日子裡,他們並不是這樣子的!」

        審判者一把慈祥的聲音說:「他們並不是不關心妳,只是被眼前的妳所受的痛苦震懾住,他們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失去知覺的親人…以往的表達方法在此刻都不管用了…他們仍然愛妳,只是沒有人教他們如何去愛妳!」

    審判者稍稍然停下來:「那麼!妳想兒女在妳昏迷的日子裡如何的愛妳!」

    婆婆說:「 我只想他們坐在我病床邊…!」

 

        安慰並不是要把人間所受的痛苦憑力氣去改變過來,而是要讓受苦的人重整心靈,用沉著的心繼續面對苦痛,直等年日滿了。

        在世間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找到答案的,亦無法以人的氣力去改變。面對這種痛苦的時刻,人自覺羞愧,就如那對兒女一樣,心是難過,終日思念快要離去的親人,但站在病床邊的時候又不知所措,縱然心裏有千言萬語也難於啟齒。

        我們需要時間來接受眼前的苦楚;就正如約伯的三位朋友,初見約伯千瘡百孔的身體呈現眼前的時候,只能放聲大哭,等候了七日七夜才能平復心情。這種境況在他們此生中是第一次遇上,他們不知應該怎樣去安慰約伯。

        我們需要時間讓自己先作好心理準備,才可以說要去為身處患難的人分擔苦楚,才能有力量陪伴著受苦的人,與他們共同走過死蔭的幽谷。若不然,我們只是憑片刻的激情,那只會枉費心力,幫不了別人反倒過來拖垮自己,使到本來已經被苦痛重重擊打的人加增另一種哀愁。原本是好心腸卻不自覺地帶給別人痛苦。

 

        有時候,我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就是不想熟悉自己的人見到自己潦倒的一面,怕自己糟糕的樣子給別人看到;好像女孩子在家中進行美容程序的時候,不想讓男孩子看到的心境。我們都會有過一種經驗,就是正當我們想去探望某人的時候,心裡會有一個疑難,不知道朋友是否希望我在這個時候去探望他!

        在病房的日子,我從一位護士長的口中學懂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來到媽媽的病床邊,發覺她的紙尿片濕透了,於是我便立時替她更換,沒有把布簾拉上。那位護士長見我一個人替媽媽清潔,便走過來與我一起料理媽媽,她先叫我圍上布簾:「不要讓妳媽媽給別人看…妳媽媽也應有自己的私隱…她的私隱就應該由妳來保密…」

        沒錯,任何人也有私隱,健壯的人也好,昏睡的人也好,總會有一些事情不想別人知道。健壯的人會自行保護自己,而昏睡的人便只能依靠坐在病床邊的人代為保守秘密。以往在我心裡是認為媽媽躺在病床上是不會感覺到有難堪的事情,反正在病房內並不是只得她需要使用紙尿片。在這位護士長不經意的提醒下,我才明白自己比別人在更早之前便把媽媽看成為失去感覺的人,不再需要別人去尊重,也不需要別人作出行動上的關懷。我把媽媽看成一個真正昏迷知覺全消失的人來看待,我擅自更改了自己與媽媽以往的關係,以自己認為合適和舒服的方法來照顧她。現在回想起來,我在那個短暫的日子把媽媽仍然應得的人性尊嚴奪去,就正如我認為在替她更換紙尿片的時候,她不會感到尷尬一樣,把自己的感覺代替了媽媽的感覺。

 

        在《約伯記》第十五章以利法責罵約伯的氣憤之言:「 我指示你,你要聽,我要述說所看見的」若然今天有人用以利法的語氣對我說出千真萬確的教訓,我也絕不會聆聽,因為純真寶貴的教誨絕不會配襯著輕視與傲慢的語調。這種善意中帶著利刃的安慰,就如約伯所言:「這樣的話我聽了許多,你們安慰人反叫人愁煩!」

 

        我們經常說聽過那人的見證後深受感動,但請稍稍把感動放緩下來,讓自己弄清楚究竟是感動還是衝動。

        曾經有一次我和幾位弟兄姊妹計劃戶外探訪,當時我提議到大口環兒童骨科醫院,這個提議我知道全是基於我多年前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新聞特輯。這個特輯報導了一個出生時便瘸腿的嬰兒,被人遺棄後送到那裡接受治療。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一班初中學生來探訪,一名姐姐獲安排作那位瘸腿小童的朋友。到了那段探訪日子結束後,那位姐姐仍然在每一個週未都來到骨科醫院探望他,兩人的感情仿如親姐弟。我當時很受感動,我為了那位被父母遺棄的小朋友能夠在偶然的機會下得到關懷,得到一位對他視如親弟的姐姐來探望而感動。所以我在不自覺中憧憬著這樣的美事能夠在我手上成全。正當我滿懷慈悲的提議到大口環骨科醫院進行探訪活動的時候,一位弟兄以嚴肅的口吻回應我的善行:「我們是否會不只單一次的到大口環骨科醫院…或只是…單一次的…那些小朋友會對來探訪他們的哥哥姐姐抱有希望,希望會再次見到我們…若然我們只單一次的…我便想提議另覓地方…!」

        當我聽到這句說話的時候,我立時呆住,(我怎樣了…我是否用純真的行動來滿足自己的慾望,我的關懷是有條件地去付出)

       到最後,那個提議被接納了,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到大口環骨科醫院探訪那些小朋友。

        那夜我回家後久久不能入眠,我思前想後,若然不是那位弟兄提出這樣的反省,我真的會認為自己是憑愛心付諸行動;我真的會認為自己替各人帶來了一份溫暖,而各人亦會為了這行動而深受感動。但這一切都只是由人所堆砌出來的。

       曾經在很多個主日崇拜的分享見證的人口中,聽到很多弟兄姊妹,很多傳道人,很多講者說對某一個禾埸,某一個機構,某一個團體很有感動,立時作出禱告,作出奉獻,甚至感動得熱淚盈眶。但當激情過後,那又如何呢?

        每一件受人讚嘆的舉動,都是始於一個心靈的感動。有人片刻即逝,有人持守終生也不改變。而往往後者都是眾多廣為人知的美事的原動力。

       片刻的激動往往只能讓我們對身處患難當中的人產生多一點同情,但同情並不能建立一顆軟弱的心靈。要倒下來的人重新站起身來,必先要讓他知道他還有一些寶貴的東西仍然未被奪去。這種醒覺是需要時間的。

 

       在媽媽手術失敗後,我謝絕了一切應酬,不想別人用我並不接受的方法來安慰我,亦不想讓別人太過關心我這個落難的人。我每晚離開醫院回家後,都不想去接聽深夜時份的來電,因為我當時肯定那些來電並不是醫院的緊急電話,而只是各弟兄姊妹的慰問電話。當時我已經對那些口中的言詞感到麻木,要對所有人詳細解釋經過,我真受不了。所以在無數個晚上,那些 響過不停的電話鈴聲成為了我在家裡的唯一伴侶,各自說對方並不明白的說話。

        這種自我隔離的心境,在不知不覺期間由我自己打破了。我在一段獨處的日子過後,心情平復了,便主動搖了數個電話給幾位在自己心目中視為知己的人,坦言想找人傾吐心聲。當她們接到我的電話後都感到十分訝異。我與她們言談之中說出自己如何的難過,如何的捨不得媽媽就此離去。她們在電話中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話來安慰我,只是靜靜地聆聽我難得一吐的心聲。到最後,她們都沒有說出客套和公式的安慰話。當我把想說的話傾吐出來後,心裡便有一種安寧的感覺。

        到現在我才明白,當自己能夠在親人面前說出不幸,把內裡的哀愁傾吐出來的時候,其實就是能夠開始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不幸的表徵,最終能夠接受自己生命中包含著這種苦楚。要幫助身處患難的朋友,第一件要肯定的原則,就是要他們接受眼前的不幸是人生命途上的一部份;只是一部份。

        我們需要時間復原,需要時間把已經不能改變的苦楚安放在自己生命中一個可以騰空出來的地方,需要時間去承認那些不如意的事情是生命當中的一部份,需要時間讓心靈去弄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這個時間上的空間是沒有人能夠肯定的告訴我們要多久,只有我們自己憑籍內心的平安,與能夠坦誠地把壓抑在心底裡對神的質疑傾吐出來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心靈上的傷口,可能不會痊癒,但卻可以妥善的包裹好,不讓它經常淌血。

 

        我們自稱是軟弱者的朋友,很多情況下都會為了沉鬱的日子糾纏不去,而在心裡為需要開解的朋友心急如焚。眼看親人受盡折磨而自己一點事兒也辦不到,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名旁觀者的角式,內心必定不好受。若那受折磨的人與自己的關係越親密,內心便越難過。巴不得那日子立時過去;不管要用何種方法,只要能讓那艱辛的日子過去,要幹甚麼也可以。

        在我眼前的人,並不是每一個都願意為躺在病床上的人去做任何事。妻子也好,丈夫也好,兒女也好,親屬也好,朋友也好,總會有一些人在患難來臨的時候選擇離去。在心裡為自己辯解說:「雖然我迴避不去面對,但總會有人會去處理,用不著我去苦撐!」

        在我們身邊的人,的確有很多是不懂得去照顧別人,但若然自己願意下決心,卻往往可以改變一些別人眼中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不信神的人來說,是人定勝天。而在我們信主的人來說,卻是與神同行的力量。

 

        曾經在電視上的專題節目中,看到一個有關要照顧長期病患親人,如何面對所遇到的心理問題和客觀環境變遷的訪問。我現在只記得不甚完整的片段,而最使我難以忘懷的,就是一位丈夫坐在中風後失去照顧自己能力的老妻身旁接受訪問,他打從心底裡說出自己曾經掙扎過的時刻:「 我本可以把她送進老人院,沒有人會說我不是…我絕對可以這樣做…但我幹不下那種事,那種事不是我做的…!當人到了我這個情況,還能對伴侶說我愛妳嗎?年青的時候,她又健康,又美麗,又可以照顧自己…,人當然可以很爽快地說我愛妳;但若情況變了,她不再可以照顧自己,不再健康,不再美麗…人還能打從心裡說愛她嗎?今天我不認為要放下一切來照顧老伴是一種負擔…我倒覺得這一種安排是別人看不出來的福氣…讓我可以照顧她!」

        看到這個訪問的時候,我媽媽還躺在深切治療病房內,我頓時恰似是聽到一位走在我以先的同路人在我耳邊細說經歷,一種溫暖與感動的情懷從心底釋放出來。

       我每天不斷地為了媽媽禱告。但那種悲傷感覺卻揮之不去,總是貼身緊隨著我,心裡總是覺得孤孤單單,沒有人會明白我的心。我一直苦苦等候把我向祂質疑的事情對我說明。但祂卻以一貫的沉默來對待我,而我只得在自己的思緒中繼續去尋找答案,獨自一個人在看不見盡頭的苦楚中打滾。

       當我看完那個訪問之後,那種獨自一個人在途上的感覺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我可以肯定那位老伯在眼見老伴中風的時候,內心必定痛苦至極,不知哭過多少次,亦不知向上天質問過多少次。但在電視上看到他神情自若的坐在老伴身旁細說往事的情境,一份堅強和真愛的力量在他身上散發出來,他對老伴的愛已經跨越了眼前的不幸,在旁人認為是坎坷的路途上放開胸懷,享受上天賜給他與老伴共渡餘下年日的溫馨日子,以每天能與老伴相處視為上天賜與他的福份,履行了很多人在互訂婚盟時的誓言:「 無論日後福禍與否,健康與否…我都愛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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