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形單不隻影

不形單不隻影

2020年10月6日 星期二

 回憶憶 第一章 安身立命

走過了人生第一個交义點!

我的孩子呀!你終於開始寫自己的故事了!

歲月流逝了二十三年,你才不再為我這個老人家寫輓歌,而是用心去為你自己將要如何活下去描繪一個藍圖;如此,我就知道你開始願意解除那個你自己套在頸項上的枷鎖。這個枷鎖是從我第一天陷入重昏迷開始,就一直牢牢的束縛著你;這是非我所願的。縱然這亦是一個年邁老人在心底裡萬般渴望當自己臥病在床的日子裡,兒女能夠不離不棄守候在病床邊;只是,當親眼見到親情緊緊連繫到病床邊的時候,卻又心痛。那是一種源自一顆赤子之心而能夠溫暖旁人內心的“赤痛”。別人看在眼裡,打從心底裡的問“這是如何的一個女人,會教養出如此般的一個孩子”。倘若,他們真的如此般的問我,我只能夠回答“我並沒有教他要如此般的照顧我,而是那孩子從我體內走出來的那天開始就是如此”。

這是喜,亦是悲!

在我變成為一個植物人之前兩年,在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下午,只有我與這個孩子在家裡,本來只是不經意的閒談著一些家常話,壓根兒沒有想到會從孩子口中聽到這一句話“媽,無論將來我是否成家立室,也會跟你同住的!”

那時候,我的眼睛紅了!

在那個當下,身為人母,不論站在眼前的那個孩子能否信守承諾,都已經足夠了,無憾了。

沒有想到,孩子真的說到做到。

我變成為植物人之後,孩子帶著我搬了五次家。

每一次搬家,孩子都會為我添購幾種給與嚴重傷殘病人使用的器材,就是在這樣子的搬家過程當中,來到了我人生最後一次進入醫院,回頭一瞥孩子跟我相依的窩居,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一間設備齊全的病房。

這可以如何去評價呢?

當我踏入了風燭殘年的歲月,日子一天比一天的難走;其實,我根本就動不了!我這個孩子,就是為了照顧一個不能動身子的媽媽傷透了腦筋。結果,他想到了把一個與我相依為命的窩居變成為一間病房。

為此,孩子付出了所有。恰似是他從內心深處一點一滴挖出那個看似是快要枯乾的水井;明明就是已經看不到一丁點兒的泉源,還是使勁的向下挖;愈是向下挖,他愈是無言;漸漸地,無言便成為了他的習慣了!

或許,這對於孩子而言,是一件好事吧!

孩子不再想花心力向這個世界講述他的人生了!

如何去過自己的人生明明就是他自己去選擇的,那又為何需要向別人交代呢!

別人聽過了,知道了,那又如何呢?孩子還是要自己帶著我來來往往病房與家居,這他都自己去習慣了!

孩子這樣子的一種習慣,讓我這個身為人母的有著千萬個不情願的心結,當中最難去解開的,就是當那天我真的要離開的時候,我的孩子將要如何的活下去!凡人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十年,孩子選擇回到我身邊,陪伴在病床邊跟我一起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只是,沒有人會想到這一程漫漫長路,一走就是十九年。

 孩子,媽媽是不想你這樣子的陪伴在我的病床邊。這就是為人父母心底裡最矛盾的時刻;心裡是想看到,但卻是不情願真的出現在眼前。

媽媽想孩子展翅高飛,去尋找那個屬於你的天地!

但是郤又祈望每天睜開眼睛的時候能夠看到孩子。

這就是身為人母的矛盾。

那天,當我躺在病床上呼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此生的責任完成了;靈魂離開肉身的那種感覺對於仍然有呼吸氣息的孩子而言,他是不會明白的。我活了這麼樣子的一輩子,躺在病床上以植物人的身份渡過了十九年的歲月,我絕對有理由讓自己好好去安息了;只是,孩子對我說的這一句話“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卻讓我放不了手!

孩子真的可以好好的去照顧自己嗎?

他跟我相依為命了十九年,我離開之後,他真的可以好好的繼續去生活嗎?

我又再擔心了!

這就是凡間的“母子情”吧!

當下,我已經魂不附體了。對於一個失去了主控肉身軀殼的老人而言,可以離開那個想動一根指頭也不可以的身軀,是一種解脫!

只是,在我得到解脫之後,仍然活著的人“情歸可處”?這有點兒矛盾吧!

從前是母親為兒子的生活勞心勞力,後來變成為兒子為母親的生活費盡心機;到了現在,又來到一個迴旋處的起點;那麼要到何時才能找到那個安息點呢?

說得淺白一點,就是如何去適應這種生活上的轉變;當初費盡了心力,從百般無助的環境當中尋找到一丁點兒的理由說服自己去把擔子放在肩頭上;之後,再把人生的價值觀放在這個理由之上,開始一天接一天的活下去。

日子就是這樣子的流逝了接近二十年。

我油盡燈枯了!

孩子亦年華老去,不再年輕了。

我看見他雙手抱著我的軀體,泣不成聲;只是在淌著眼淚。這就是孩子跟我道別的方式。

我知道在那一刻,孩子打從心底裡對往後的餘生不知所措。這種心境跟我十九年前有不盡相同之處;當我從重昏迷的狀況中甦醒過來再需要依賴“呼吸機”維持生命,眼前見到的就是這個孩子,我也知道這個孩子會信守從前在我面前許下的承諾;故此,縱然我無從表達,我的內心是踏實的。

只是,跟一個深愛的人同行相依走完最後一程人生路,那個仍然活著的,將要面對的會是怎麼樣子的一個世界呢?

世界或許從來都沒有在本質上有任何改變,轉變的只是依附在世界裡的人。在某一個人心中的值價認為是理應如此行的事情,往往在現實世界裡等同於枉費心機。或許,是一種殘忍的回應,要求一個離群生活多年的人重新回到現實世界去生活,並不是睡一覺,更換一件衣服,那就可以成事。

就正如孩子曾經跟我在天人相隔的閒談當中曾經說過“我本想跟你走到天涯海角!”,縱然他是知道我必定會先行一步;到了我真的要離他而去的時候,孩子木然了!

孩子認定這十九年來守在病床邊是正確的事情。

但是,當這一場人生劇目到了落幕之後,這個世界並沒有給與一種明確的態度去說明孩子的選擇是對的!

孩子曾經這樣的跟我在思念中說:「老兵從戰場帶著一身傷疤回來,縱然胸前掛上 百戰身存 之後所獲得的勛章,亦只是拿來告知世人在漫天烽火的沙場裡,孩子盡了能力,前赴後繼的做了應該做的事情;只是這種以往的肯定,並不是可以拿來確保往後活得安穩的一種憑證。」

來到人生第二個交义點。

站在這個人生交义點上,如何去安身立命?

“安身”是要找到一個容身之處。

“立命”是要為自己的人生找到歸宿。

當孩子第一天踏上 人生第二個交义點的時候,他既不能夠 安身,也沒有為自己 立命。

孩子需要開始預備離開那個跟我相依相處多年的窩室的時候,始終放不下那個為何要我變成為植物人的問題!

孩子,就是因為你還沒有預備好接受我要離去,我才會留在你身邊;讓你看到我油盡燈枯,再也不能待下去的時刻,你才會放手讓我離去。這我跟你都心裡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