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彼心
嘉偉 接受陳院長的邀請,每星期一次來到護老院替體弱的老人家身體體檢。
這並不是正式醫療服務,只是護老院 與 嘉偉 之間的 各取所需。身為醫科學生的嘉偉,以一個關心老人家健康的年青人身份來到護老院舍為長者提供“保持健康的建議”,可以充實臨床診症經驗,但並不是“行醫”;護老院舍 得到非正式的專業意見 來決定那些老人家需要接受“醫院治療”,減輕了護老院舍的工作量。
這是一種兩方面都有益處的默契,在各自安守本份的原則下,
漸漸地,嘉偉 成為眾多老人家心目中的好孩子。
雖然有很多長者依然無法分辦清楚 嘉偉 究竟是 醫生 還是 學生,但卻樂意讓他作身體檢查;而他每一次來到老人家床邊,長者們都會不厭其煩地說自己的女兒或孫女是如何的可愛。最初,嘉偉都會面紅耳赤把話題扯回到老人家的身體上,叫她們吃多一點,穿多一點、坐多一點和少睡一點,不要終日賴在床上,要多做運動。
沒多久,嘉偉 發覺不能再在老人家面前逃避女兒們和孫女們,於是他開始大方地跟老人家談她們心目中的寶貝。在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老人家便開始把話題放回到自己的身體上。
在眾多長輩當中,嘉偉 最著緊的是那位在媽媽口中經常提及的伯伯。因為伯伯不能講話也不能移動四肢;再加上他是唯一一個不會在他耳邊說過不休的老人家,所以每當走到伯伯床邊,嘉偉 都會用最多的時間替伯伯檢查,倘若發覺伯伯身體出現毛病,都會提醒媽媽要多加留意。
在嘉偉實習的醫院裡,他的同學和負責他在醫院實習的醫生都知道這位醫科學生在空閒的時間會到護老院充當義工,他們沒有反對這種行為,但是就經常提醒他只是一名見習醫生,不要強行把自己當作一名醫生;遭遇到突發的事情亦只能作一般急救程序,接下來的事情必定要交由正式醫生來處理,就算是本著仁心來救人,也不可超越界線去犯禁。
儘管 嘉偉 每一次來到護老院的時候都不斷提醒自己是以一位醫科學生的身份來替老人家檢查身體;但是陳院長和護老院內的其他職員卻看待他為醫生,對他的意見十分尊重。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嘉偉 和 妹妹 來到護老院替老人家檢查身體。當兩兄妹踏進 護老院大門 的時候,陳院長剛巧走出來,面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她看見 嘉偉 和 嘉雯 之後,不安的神情頓時抒緩下來。
「你們快跟我來…伯伯突然情況轉壞…我已經招喚了救護車…!」三人一邊說一邊走到伯伯的床前。
淑芬 此時坐在伯伯的床邊看著他,而 偉傑 看到伯伯的時侯心裏不禁說了一聲“糟糕”。
「媽…伯伯的情況何時轉壞的…」嘉偉說:
「昨晚我下班的時候,他的情況還很好的,我離開護老院前與他說再見…他還對我微笑…但是,今早回來見到他有點異樣,發微熱;到中午的時候,他的 熱 退了…只是,到下午三時再替他探體溫卻發覺又再次高燒!」淑芬 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半小時,發覺他呼吸困難…還開始昏睡,於是我便通知陳太…是她招救護車的…!」
「…讓我看一看他吧!」嘉偉 示意媽媽騰空位置讓他檢查伯伯的情況;嘉雯就拿出血壓,用她在護士學校裏學到的方法替伯伯量度血壓,還將探熱針放在伯伯的腋下。
「哥…血壓130\110」嘉雯緊張地說:
當 嘉偉 用電筒筆查看伯伯的瞳孔之後,便回身對陳院長說:「 通知伯伯的家人去醫院的危症室等候…!」
「哥…三十九度半呀!」嘉雯 從伯伯腋下拿出探熱針查看後焦盧地說:
「替他脫掉外套…快拿凍水和火酒替他散去一點熱…!」嘉偉 站起身在媽媽耳邊說:「 伯伯是肺炎…妳幫嘉雯替伯伯散熱…我去看看救護車來了沒有…!」
淑芬 用手輕撫伯伯的臉兒溫柔地說:「伯伯…是我呀…!芬姐呀!不要怕…我們會送你到醫院…你發高熱呀!」
淑芬 本想用更加 溫柔 的說話來哄伯伯讓他安心;但是,面對一臉病容的伯伯,心是那樣的想而口卻是那樣的說。
嘉雯 把凍敷墊放在伯伯的額頭上,把抹身散熱的毛巾往凍水裏浸透,之後用酒精重複又重複在伯伯身上抹。
救護車到達後,嘉偉 表明了自己是見習醫生,把伯伯的情況告知救護員;隨後,不到五分鐘,救護便把伯伯抬進救護車送往聯合醫院。
在急症室內,淑芬 焦急地等候伯伯的家人,心中一直盤算如何向他們交代。但是在急症室的半個小時中,伯伯的家人並沒有出現。之後伯伯被安排入住內科病房,一切入院手續都由 淑芬 打點妥當之後,她便在病房門外等候,而嘉偉就留在伯伯病床邊以見習醫生的身份與當值醫生相討伯伯的病情。
淑芬 一直留守在病房門外直至晚上七時半,伯伯的兒子和媳婦才出現。他們見到 淑芬 之後,就板起臉孔咒罵:「你們是怎樣去照顧我父親…!把他弄成這樣子…!」
站在母親身旁的 嘉偉 一言不發,看著身穿運動服裝的夫婦,他知道剛剛由他們口中所出的那句話狠狠的刺痛了媽媽的心,他感受到媽媽對伯伯的關心遠比那對遲來的夫婦迫切。
「媽…我們走吧!讓他們作十分鐘孝子吧!」嘉偉 抓住媽媽的手臂往升降機走去。
「我還未向他們交代清楚…」淑芬 著緊 的說:
「妳在這裡呆等了幾個小時,這已經是對他們有了交代…走吧…!若他們還有甚麼不滿意會到護老院舍找陳院長,妳用不著為他們操心…伯伯經過當值醫生診斷後已經穩定了,不會有甚麼危險…伯伯的事由他的孝子孝媳去著緊就是了!我們回家去!」嘉偉說:
當 嘉偉和媽媽 離開病房之後,志堅 仍然留在伯伯的床邊靜靜地看著一對兒媳。
「朋友…你在那裏…!」志堅說:
「安靜…我在你身旁…你有甚麼事情不明白…」朋友說:
「我太太的心情十分難受…知道她很擔心那老頭子的情況…當初…我就是怕她會受不了這…現在…她真的受不了伯伯一對兒媳的態度…我知道她真的受不了…」志堅說:
「你是在生伯伯兒媳的氣吧!那麼…你認為伯伯的兒媳是否著緊他…」朋友說:
「若果…他們真的是著緊伯伯…便不會這麼遲延…直至晚上才來到醫院…今天,是週末,下午不用上班,就算是要上班也不會這麼晚才來到…他們只是把自己的歉疚用咒罵的方式來遮掩,把一切責任都推卸給護老院…如果他們真的是著緊伯伯…為何接到通知後要幾個小時才來到醫院…他們是因為有拿出錢來籌辦護老院的關係,伯伯才能入住院舍…他們既然有錢作善事,為何不聘請一位看護在家中照料伯伯…他們有的是錢,要甚麼也可以…一切護理用品都可以賣得到…只可惜他們沒有對伯伯…讓伯伯留在護老院內…當伯伯在護老院出了亂子的時候便板著臉責怪這個…責怪那個…他們談不上是真正關心伯伯,最低限度,他們比不上淑芬…!」志堅說:
「安靜…你真的是十分不滿意那對兒媳…!」朋友說:
「我的確十分不滿意他們的態度…錯不在淑芬…伯伯病倒是誰也不願發生的事情,為何把羞憤發洩在淑芬身上…為何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的羞愧用憤怒來掩藏…叫別人不敢指出他們的錯…!」志堅說:
「安靜…人總是活在自己所塑造出來的假象中,在那裡人可以把自己變成英雄,化為慈父…裝作孝子…還可配帶上公正的面具說出慷慨就義的話…漸漸地,人就會把假象當成真實…習慣了假象中的生活,說假象中的話,這是人最喜歡的玩意。但是,倘若人在有意或無意中把他們所塑造出來的假象弄清楚…把一切信以為真的外在行為摧毀後,表露了真正的面目,他們就會毫不猶疑地對揭露他們假裝行為的人加以報復,這種報復就像這對兒媳對待淑芬一樣,當他們看見淑芬在晚上七時仍然留在醫院守候,頓時感到羞愧;因為他們剛剛在粉嶺哥爾夫球場的會員餐廳與一群知交友好邊飲邊談,在收到陳院長的傳呼留言後只是對友好說是小事情無需要太緊張…所以他們見到 淑芬 比自己還要緊張的神,就惡言相對…他們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看不清楚別人…也看不到自己!」朋友說:
回到家中,母與子坐在梳化凝望著電視,誰也說不出光與影像是在表達甚麼的故事,只是在回想醫院裏所聽到的咒罵聲。
此時,在房子裡最清醒的嘉雯站起來,把弄好的飯菜從廚房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你們先來吃飯吧!我花了很多時間來弄的
…來吃吧…」
雖然 嘉雯 不知道在醫院裡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是,此刻在母親和哥哥的臉上卻清楚告訴了她眼前的兩個人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一向機靈的嘉雯在飯桌前沒有追問發生了甚麼事情,只是靜靜地等候某人會按奈不住交代始末。
「伯伯的兒媳在病房門外很不禮貌對媽媽說了一些話…!」嘉偉說:
「那…一定是責怪媽媽將伯伯弄糟糕到這麼的樣子…!」嘉雯說:
「妳說的不錯…妳怎樣會猜得到的…!」媽媽說:
「在護士學校裡…班主任早已經對我們說過…大多數病人的親屬看到病人有任何惡化的情況出現…都會把不滿和擔心的情緒發洩在護士身上…恰似是謀害了他們的親人那樣子的敵視我們…!」嘉雯說:
「那麼…班主任有沒有教妳如何面對這些惡言惡語…」母親說:
「把左耳所聽到的每一句說話由右耳流出來…!」嘉雯 一本正經地說:「不要把那些說話留在心裏…!」
淑芬聽到女兒恰似是出於智者口中的說話,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她不是為了兒女安慰她的說話感到欣慰,而是為了女兒像是成熟了的看透身邊所發生的事情而內心發出會心微笑:「看妳把飯菜弄成這樣子…!」淑芬拿起筷子品嚐女兒的心意,故意假裝味道挺難入口的樣子:「那條魚太老了…!」
嘉偉一直看者妹妹的神情,心裡回想當初讓她自行決定是否入讀護士學校是正確的;縱然內裡的原因是錯綜複雜,男男女女互不清楚,也沒有能力去弄個明白,只能夠放開雙手去擁抱著這個不一樣的妹子。
翌日早晨,淑芬回到護老院整理伯伯床舖的時候,陳院長帶點兒緊張的走近來:「伯伯的兒子剛剛來電說醫院通知他爸爸情況突轉危殆,他要我去醫院和他一同會見醫生…他的語氣十分不友善…我現在去醫院…在我回來之前請替我打點一切…!」
這個本來應該心有預期但卻突然的消息,使淑芬心裏忐忑不安;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在不自覺地顫抖。
整理好床舖之後,淑芬走進職員休息室把門反鎖,呆坐在椅子上發愁。她對自己情緒的起伏不明所以,縱然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院友在醫院情況危殆,伯伯與她非親非故,她只是聘請來照料他,本應可以應付自如,根本不用如此憂心。
傍晚,陳院長回到護老院,每一位老人家都知道她於早上到醫院探望伯伯,老人家對於死亡的心靈敏應是強烈的;故此,當院長踏進院舍之後,每一個人都知道了伯伯的床號空置了!
。
陳院長 見到 淑芬 下班後還未離去,便意會到有需要跟這位認真的員工談一談。
「伯伯在下午過身了…醫生說要由法醫官驗屍才決定死因…!」房間裡的空氣僵住了:「 我已經告訴了伯伯的兒子在法醫官面前說伯伯一向體弱多病,經常肺炎…法醫官便會在死因上寫上是死於肺炎而不用解剖…!」陳院長以 慣常的語氣說:
「每一個在這裏離開的公公婆婆,妳都是這樣教他們的家人在法醫官面前應對…!」淑芬冷淡地說:
「妳明天回來之後,把伯伯的物件收拾好,拿來給我,我會致電伯伯的兒子來取回…!」院長看著淑芬似有話未說完的樣子:
「還有甚麼要對我說…」淑芬早已經看慣了這樣的眼神:
「我們已經盡了本份…不要把伯伯的事影響到自己…我知道妳一向對他特別關顧…他的離開大家都知道是會必然會發生的…沒有任何人需要感覺到自責!」院長說:
「我們每一次都是用這種態度來開解自己的…妳不用擔心我…現在要擔心的是伯伯的兒媳還會否像以往那樣子的捐獻給院舍…!』淑芬 坦言 的說:
「他日後是否會捐獻給院舍確實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但是這所是教會所辦的護老院,就算他真的不再捐獻給我們…教會亦會另想辦法…我們不是以金錢著眼,我們是以有否盡力照顧老人家來對自己作評價…我不會理會其他人是如何經營護老院…也許他們會賺錢…但由我接管這院舍的第一天開始,這地方一直虧本…教會每月要補貼六萬元,一年多達七十多萬…教會仍然堅持要營運下去,這只因一個信念…
就是人棄我取!雖然不可以說住在院舍內的每一位老人家都是給兒女遺棄,或是不願意在家中長時間照顧老人家才把他們送來這裡…既然來到這裏,我們就盡能力讓老人家感覺到多一點關懷…就正如妳對伯伯那樣子…沒有一個老人是甘心情願住進老人院,誰都希望晚年有親人照顧…在這裡妳知道有幾位老人家是給人遺棄由教會轉介給我們照顧…我們沒有向他們收取分文,我們一視同仁…我不是以金錢來決定這所護老院能否繼續辦下去…在我眼中最重要的,是我會以怎樣的心境來營運下去…!其他同行會在大時大節的日子之前把大量的院舍老人家送到醫院的急症室,以緩和自己的院舍人手不足的情況…我…卻從來都沒有幹這種劣行,你…是心裡明白的;伯伯的死和他兒媳的敵視態度確實是對我們帶來一點兒實質的影響…但是,既然要留在這裡工作,便要看開一點;今次不會是最後一次有老人家離去…以後還會不斷發生…我們還是要去照顧其他老人家…!」陳院長一臉老氣的說:
這一段說話提醒了 淑芬,叫她在遇到老人家離去的時候不應該太看重於死所帶來的哀愁,反而要為了在他們離去前自己有份在他們床邊一同渡過的日子而感到安慰。“人棄我取”,他們在晚年時雖然不是由親人照顧終老,但亦不至於孤單離去。在淑芬心中那段看似是冷酷的言詞卻是院長多年來在院舍裡目送長者們一個跟著一個離去時所磨練得來的處事態度。
在伯伯出殯那天,淑芬來到殯儀館,在伯伯的靈堂默禱。
伯伯的兒媳以道教儀式為伯伯辦喪事,在靈堂門外擺滿了 悼念花牌 與 紙扎祭品;有洋樓,平治房車連司機,有金童玉女來候伯伯,有紙麻雀耍樂,有紙無線電話,一切想得到的都用紙造成了,準備火祭給伯伯在陰府享用。
淑芬 看著那些預備火化給伯伯的祭品時不禁慨嘆:「那些紙扎祭品全都是在生的人用錢買回來,彷彿越多款式便是越有孝心…一切都是在生人面前燒給死人的道具…是燒給在生的人看;倘若真的這麼有孝心,為何不接伯伯回家,為何在伯伯還在生的時侯不多抽時間陪伴他,人死了後焚燒這些紙祭品又有何用!」
淑芬 激動了,淚兒在眼裏滴下來,在靈堂內的人都誤認為她是為了伯伯的死而難過。
淑芬是為了在生的人而難過!
她不知道在靈堂內低頭飲泣的人心裏究竟想著些甚麼,流出來的眼淚是為誰淌下。
「朋友…你在那裡…!」志堅說:
「安靜…我在你身旁…你有甚麼問題…」朋友說:
「為何我看不到伯伯…為何他的靈魂不在靈堂裡…他往那兒去了…」志堅說:
「他已經離開凡塵,往那個地方去了…!」朋友說:
「為何他不留下來多一會兒呢?看看他的兒媳為他所安排的喪事是多麼的有體面…!」志堅說:
「這個喪禮並不是為伯伯安排的…只是他的兒媳為眾多親友所刻意安排的表演!」朋友說:
「你為何會如此的說…他們豈不是在流著淚嗎?」志堅說:
「人就是會受到四周的環境和氣氛所感染,他們所流出來的眼淚的確是發自內心的…但只是因為四周的人所流露出來的情感所牽引…並不是為了伯伯的死而難過…你只是留意到靈堂上的事物,卻沒有看到他們在昨夜和今天早上所做的事情…!」朋友稍稍停下來繼續說:「 昨夜,他們在家裏和親友攻打四方城到天亮…今早七時才結束;之後,便往茶樓品茗,到九時才來到殯儀館…他們這麼通宵達旦的消磨時間,雙眼當然會通紅…神情自然會憔悴,再加上靈堂內焚燒的紙祭品產生的煙燻,眼淚自自然然便淌下來了!伯伯死後,一直逗留在兒媳身旁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知道他們的心思意念…伯伯明白了一切之後才讓我們接他回去…他在世間最後一段日子在護老院中渡過,他雖然全身不能活動,不能說話…但他的心卻是清醒的!每一天張開雙眼等待兒媳來探望,只可惜每一天都是呆等…他早已厭倦了這種等候,到了他的靈魂離開那殘弱的軀體,便不再留戀,直奔往那個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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